我的父亲母亲

轻颦

　　春节放假回家的前一天，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正和几个朋友在海边。
那是一片无比蔚蓝的海，蓝得简单、灵动与清澈，天际边有乳白色的云朵及香甜的风，风中充满了相思的味道。我们相约在海边喊出一句最想说的话。
对着大海，我大声喊：我要回家。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的家，还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还健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母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母亲去世的那一个月，整整38天我没有与父亲说话，并且绝食。
　我吃不进去，端起碗我就觉得嗓子眼堵得难受。母亲生前，我们都厌倦她的厌世、消极与多愁善感；厌倦她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简单而慈爱；厌恶家里那种阴沉的气氛。然而，随着母亲的逝世，却像心中有个环，嘣，忽然就断了。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夏天，衰鸿遍野。这迫使我越来越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恶性循环，以绝望的姿态。
　我心里充满了种种的懊悔与伤痛，种种消极的念头。我无法排遣我的悲苦，没有办法回到那种庸长宁静的旧日时光。整个夏天，我就象个问题少女，消瘦、自闭、孤独，写了很多疯狂的诗，出没在每一个阴沉的夜晚。
　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条条偏僻的小巷，那种独特的气息，早落的叶子发出的轻微的腐败的气息。一些悬浮着的决绝的忧伤永远留在小巷的空气里，另外一些已糅合进我的身体，成为我仿佛与生俱来的忧郁与敏感！

轻颦

　第四十天，我离家出走了。
　留了一张纸条，说“我走了”。是铁了心准备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那段时间我正在谈一场艰难的“恋爱”，前堵后追的、盲目的、不堪的，然而因为距离而倍增诱惑，自暴自弃的我只想随之跑得远远的。然而父亲拼了命的不同意。爱的迂塞与迷茫，让我倍觉人生的茫然与辛苦。

　终于，还是回家了，因为累了。
　天，已经彻底的夜上了。在路口，我看到了父亲。他站在那里，久久的沉默着，瘦削的背影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象条被压扁了的鱼。。。
　那一刻，我才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酸楚，就在那一刻泛了起来。

　父亲十岁时，祖父去了台湾，从此天隔一方，直到1980年祖父逝世于台湾。年少的父亲一肩担起了祖母与弟妹的生活。在我祖姑婆的店里当起了学徒，后来，又参加了工作。据一些年长的婆婆与阿姨们说，年轻时，父亲是一个英俊的、热情奋发、积极向上的人，并连任了团支部书记。前途光明，并被许多的女孩子爱慕。

　然而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却并不幸福！
　母亲出身自一个殷实的小资本家庭，只有一个哥哥，却在很小就有了一个作童养媳的嫂嫂，胆小善良的外婆怕别人说她刻薄儿媳，总是战战兢兢，刻意的与女儿疏离，寂寞美丽的母亲，就在绣楼里与一些红丝绿线和《西厢记》《红楼梦》等一起长大，这造成了母亲一生的精致情调、多愁善感与心性高远。
　母亲是有文化的，念书念到高中，这在当时已属难能可贵。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母亲深以此为自豪。她对于婚姻的态度是不切实际的，听外婆说，她是想过要唱戏，却因为外婆坚持反对，后来，母亲竟又想过出家，终身不嫁。
终于，母亲嫁给了长她七岁的父亲，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然而年轻的父亲是英俊的、意气风发却不解温存，与细腻敏感的母亲隔隔不入。他们的婚姻生涯便是不断的吵架、冷战，再升级到打架，就这样一路坎坷的走来，母亲于25岁时有了姐姐，相隔三年生下我哥，时隔五年又有了我。

轻颦

　母亲喜欢看戏，并一生孤芳自赏。与父亲家的人隔隔不入，在我们小时候，亦并不与父亲家的人来往。为此，母亲背负了一辈子的恶名。这一点，犹被日益长大的我们痛恶，认为她是极其不近人情的。
　幼时的我们，想要的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妈妈，一个和蔼的、平易的、象一床旧棉被似的散发太阳味道的妈妈，象粥一样的温存与慈爱。然而，母亲一辈子落落寡合、尖利并深刻。在我们懵然的心里，温文老实的父亲无疑是属于弱势群体。父亲的好脾气是大家公认的，然而他是极其倔强的、强硬的，他不出声，也不低头，或许是为了避开母亲吧？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为公事繁忙，忙得朝九晚五，很少着家。

　父亲年满四十才有了我，对幼时的我极尽娇纵，小时的我，格外的乖 巧伶俐，深得父亲宠爱。那时候，父亲经常有机会出差，而回来带一些上海武汉等城市的漂亮衣服给我，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据说，小时的我，特别喜欢用嘴巴含着东西，记得有一件鹅黄色的小罩衫，上面有两个小绒球，被我用嘴巴含烂掉，哥哥姐姐一看到我把东西放嘴里，就要用手去打，但即便是轻轻的拍一下，父亲亦是心疼的。小时，哥哥调皮了或想要骑爸爸的宝贝单车，怕爸爸不许可，我就会仰着头，满怀骄傲与自豪的去向爸爸要求。至今记得小时候生气不听饭，象牛一样的倔强，非要站在门边，一次次被拉到椅子上坐下，又一次次的退到原地方站着，非得要父亲笑着，轻言软语的去哄，那种种的任性即使被一向宠爱我的哥哥姐姐也看不过眼，却被父亲极尽维护着，那是我小小的特权与骄傲。
　然而，少女心性的母亲是否也需要有人这样子去哄一哄？从小到大，母亲一定很想有一个这样子的怀抱，让她可以任性一回吧？

（未完待续）

飘曳

:I是楼主原创么?:I

让我想起了现在让我一直幸福着的爸爸妈妈;);)

漂流瓶的心

父亲,一直只是个代名词
幸福的家,也是遥不可及......

轻颦

飘曳 wrote:
:I是楼主原创么?:I <BR> <BR> 让我想起了现在让我一直幸福着的爸爸妈妈;);)

很久了，我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与母亲，不加修饰的、平铺直叙的。他们的爱恨与平凡的一生。我遗憾我没有在母亲生前告诉她我对她的爱，尽管这是最最简单、质朴的，但我，一次也没说过....

轻颦

   母亲是睿智的，常常说“当感觉生活很痛苦的时候，就唱唱歌吧！”，她的一生，都在努力排解生活中种种的痛苦与不如意。她鼓励我们多交朋友，全方面发展，看见我与哥哥绘画、唱歌，她更是极其地欢喜与自豪。我在学校里连年被选为文艺骨干，出尽了风头，逢到学校有活动上街，她必静静地在哪一条街口等着，看着我吹着哨或手举指挥棒从她面前走过！虽然我是脆硬的、缺乏弹性的，却仍从她的教益中得到帮助。她教我下跳棋、种花、唱歌，鼓励我们学习绘画，她是想要我们都快乐幸福的生活的。
  到我慢慢懂事时，父母亲已开始平和起来，我不太记得他们激烈相争时的场景了，只记得有一次，母亲负气走了，父亲带着我去找，小小的心里是满满的惶惑，整个调子是乱灰、人影杂沓。

  父亲的一生，受过无数次的打击。文革时，大鸣大放，一生耿直的父亲把台湾祖父的来信交给了他无比信赖的党组织，并被打成了右派，在改造中，年轻的父亲吃了很多的苦，却并未消磨意志。中年时，因为单位的意外火灾，老实的父亲又作为替罪羊入狱两年，出狱后的父亲才彻底的垮了、变了，没有了傲气，也没有了生机。没人知道在这个漫长的两年，瘦弱的父亲经历了什么。两年中，父亲的一切工资与福利都停发了，为了维持我们三兄妹的学业与生活，体弱多病的母亲打短工、作服装生意，受够了体力与精神上的屈辱。

轻颦

   1987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和母亲去看狱中的父亲，我懵然地坐在一边，父亲头发剪得很短，甚至露出了青色的头皮。没有说几句话，父亲一脸淡漠地说，你们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光，淡莹莹的发着白光，没有丝毫的温度；那晚空气里冷冷的味道，风在树梢上发出轻淡的响声，我和母亲的影子，一长一短的，在地上摇曳着一团朦胧的黑影，一步一步，都是阴影。
   在回家的途中，母亲一路都没有说话，麻木的、倦怠的。远处是灯火通明、合家团聚，我和我的妈妈，在漆黑的夜里，一路扶持着回家。

   生活中的父亲迂腐、倔强、善良，并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清高。他是不善于与人争斗的，几次三番的折难完全磨灭了他的斗志与锋芒。无论对内对外的纷争，他都只是一昧默默的忍受。在后来的岁月里，每逢家里遇到一些外来的纠纷、不公的待遇，而这些，因为稍长的哥哥姐姐在外工作，我的年稚力薄，是常常会遇到的事情。每次出面的都是母亲。然而母亲是厌恶这些的，因此就厌恶了父亲的懦弱与胆小。然而，他的性情终于是慢慢的温顺起来，并避到书本的世界里去，宁静、祥和，那里有着他一生渴求的清平世界。

   而母亲则喜欢种花，在这一点上，姐姐最象她。小时候我们家门口种了一排小葱兰，后园里种着葡萄，楼上总是种满了千姿百态的菊花、月季与蔷薇，花红叶绿，趣意盎然。在晚风里忙忙碌碌地为花担水，是我童年最温馨的记忆之一。母亲还有一副好嗓子，清亮、柔美，在心情愉快或不愉快时，她都教我唱歌，说，感觉痛苦时，就唱唱歌！

   父母亲吵了一辈子，到晚年时，却融洽起来。晚些时候的母亲，宽容、睿智与善解人意。象一朵十一月的菊花，过了盛放的季节，却有一种别样的从容美丽。那时候我去了邻近的城市读书。甚少接到家书，心里的清寂与落寞无拟言表。接到姐姐几封信，说母亲十分的念唠着她的小女儿，变得十分的琐碎与慈爱。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母亲已经病了。
   母亲患了乳腺癌。并已经发生了病变转移

   母亲最后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她身边，耐心地、不分昼夜地为她按摩病痛的身体。三十多年来，这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最平静的岁月。他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按摩，一秒也不停。
  然而，在泪眼婆娑中，我们却开始恨他。

  我恨他不够体贴细心，恨他每一次搬东西都要在病卧的母亲脸上晃来晃去，我恨他一辈子的好名声，恨他带给我们太过复杂的爱，恨他让我们在母亲安好的时候都没有好好的爱她。。。

   92年8月，盛夏，最最酷热的一天黄昏，我的妈妈走了。

轻颦

   只记得明明母亲还有呼吸，哥哥在给她打针，我守在旁边。只听她轻轻的叹了一声，再也没有声息。
   所有的记忆，一片空白。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父亲写了一篇悼文，具体内容我忘了。却记得那分明是有生以来最为凄凉的一个节日。父亲在想些什么？他在想母亲的这一辈子？他自己的这一生？这样的悲欢曲折、爱恨纠缠的一生哪！

   父亲彻底的老了！
   他渐渐地变成一个完全没有脾气的老人。带带孙子，看看书，并热衷于写家谱，他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象他写的系列对联横批“静思常知”“知足常乐”“乐在其中”一样，父亲是知足的。很少过多的为儿女担虑、计划，他的人生哲学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三兄妹结婚、出嫁，他也高兴，但都抱着尽力的态度，并不特别的张扬与兴奋。如果一段时间很安定，哥哥嫂嫂不拌嘴，我们都还和气，他就象个孩子似的高兴与满足。
   出门在外的我，亦很少接到他的电话，时隔一年半载回家，也未见他如何的惊喜，买东西给他，他就收着，好脾气的笑着，不说好亦不说不好。也偶尔说些不近情理的话，姐姐气极了说他，他就说，等我死了，你们简单的埋了就是。但惹得姐姐大哭了一场。

   却在最近的一个夜晚梦见了母亲，母亲的笑容里有一种恍惚，让人落泪的温存，温润的、恍恍如烟的、无法把握的，那一刻，我忘了我的母亲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醒来，却马上想起了父亲，并泪流满面，无法自抑！我深恐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他，他就走了，象母亲那样，成为我一世的遗憾。我想问一问他，那个夏天，他一定添了不少的白发吧？我要象小时候一样，帮他一根根地拨掉。那他一定会说，老了，太多了，拨不完了。我想要告诉他，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怎么高兴就怎么活吧！

  那个夏天，我在湖边走了9个小时，却终于没能走出父亲的目光。

出水蒜蓉

......

纵横天下

真实的故事总是最容易打动人，真实的感情也总是最容易感动人，喜欢这样的文字。:I

轻颦

纵横天下 wrote:
真实的故事总是最容易打动人，真实的感情也总是最容易感动人，喜欢这样的文字。:I

谢了:I

山嶙

纵横天下 wrote:
真实的故事总是最容易打动人，真实的感情也总是最容易感动人，喜欢这样的文字。:I

同感!

轻颦

漂流瓶的心 wrote:
父亲,一直只是个代名词 <BR> 幸福的家,也是遥不可及......

以前，我总以为亲情是一种得到，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发现，它更是一种付出。爱有的时候真的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理所当然。
真心希望你快乐

漂流瓶的心

轻颦 wrote:
<BR> <BR> 以前，我总以为亲情是一种得到，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发现，它更是一种付出。爱有的时候真的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理所当然。 <BR> 真心希望你快乐

谢谢楼主~
施比受更有福, 也希望楼主快乐~!

工作者

要珍惜现在的幸福，不要等错过了才知道后悔。

轻颦

工作者 wrote:
要珍惜现在的幸福，不要等错过了才知道后悔。

是啊,有人说人生一大悲哀是"子欲养而亲不在",谢谢,我会记得的:

莞深

珍惜身边爱你的人.

cloris

父母会永远疼爱自己的孩子~~~无私的~~~

轻颦

是的，身边的爱往往会忽视它，走远了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