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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聪明的妖精

惜春纪------令人心伤的《红楼梦》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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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惜春纪------令人心伤的《红楼梦》连载

第16节:惜春记(16)

  他一直沉下去……因为,像断根的花枝,他从来无力上拔,自然也无力挣脱。

  (十五)

  屋子里再度有了点亮光,一番云雨后,贾珍搂着来意儿不甚疲累的倒在床上,仍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以致于不能跟女人同房,会试图在她们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身体发肤上寻找踪迹。一次,一次,非常用力地寻找。然而他确信自己是盲了。他再也看不见她。

  只能和男人进行虚妄的缠绵,疼痛会提醒他是活着的。

  "来意儿,你疼吗?"

  "回爷的话,小的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你疼,你不开心。"贾珍抚着他的身子,缓缓道:"你还小,爷委屈了你。"

  来意儿不敢应声伏在他身上,眼泪簌簌地落。

  "爷,小的不敢称委屈,能跟着爷是小的福气。"他想起那天在街上卖梨,被一群泼皮小子围堵戏弄,他们欺他生得纤巧,欺负他的次数比对别人又多些。那一天卖了几钱银子,他们又来勒索,平时也就罢了,那天不行,娘等着用那银子去抓药救命,自然不能被他们拿去。他跑,冲撞了贾珍的马。原以为死定了,不料贾珍盯住他看了一时,就命家奴将他护起,临走又丢了一锭银子给他。

  马上,贾珍离去的身影,伟岸坚毅。来意儿呆立在街头,突然明白了,只有这样的男人如荫的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次日,他等在贾府的门口,一直等到贾珍出现……

  "好巧的人儿。"贾珍手指游动抚来意儿的脸,想起他十三岁的时候跟了自己,弹指韶光,已经两年,看见来意手边的帕子,不由一笑:"这东西又到了你这,俞禄倒巧,拿爷我的东西四处做人。"

  "爷若不喜欢,我明儿就还给他去。"

  "难为他有这个心,配你倒好。他是粗人,用了不宜。"贾珍捻起那块帕子:"这上面有你的泪了,洗了还回也是旧的。这样的东西,值什么,现时要一车也是有的。你留着,回头我替你还他件别的,保管他承你的情。"

  "谢爷。"

  贾珍看看天,窗外天色尚暗。他累了,但明日还要早起,各府王爷派人来吊孝,大的小的,少不得一一应酬。他挣扎着靠起来,对来意儿说:"你去,把那边的红盒子给我打开,取两丸药我吃了就睡。"

  来意儿下了床,拿了药,凑到烛光下一看,惊呼一声,忙丢了药,跪下了。

  贾珍双目睁开,看住来意儿:"这又是怎么了?快把药拿来。"

  "回爷,这药吃不得,奴才的爹就是吃这个药治死的。"来意儿叩头。

  贾珍翻身坐起来,正视着他,道:"什么事,你起来细说。"

  来意儿转身拾了药,递给贾珍看时,垂泪道:"这是外面道观里常炼的丹药,说是固本培原,提神宜气。可是不能常服,否则会中毒而死。奴才的爹就是死在这上头,所以奴才记得清。"

  来意儿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贾珍脸上变色,伸手拂落药丸。那药骨碌骨碌滚到角落里,像暗处有双人的眼睛在窥视。贾珍定神,看了那药半晌,伸手抱住来意儿,替他擦泪,笑道:"好孩子,你救了我一命,跟我说说,你爹是做什么的?好好的吃丹药做什么?"

  "回爷,奴才的爹是落第的秀才,一时想不开,去了道观里修行,听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想着修道成仙,不料吃了丹药死了,撇下我和我娘好不孤单。"

  来意儿抽噎着,他回味父亲的坎坷以及自身的悲苦。泪水宛如河流蔓延。泪影班驳中,他渐渐能够看见自己童年的剪影,还有父亲清草潦倒的样子。一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握着书,指节清晰。倚着门,望定了远方浩浩的江水。

  他身上有落魄的味道,像这条江里日日出没的那些游船高楼上的女子,随手丢弃的薄绢,连红的唇印也是脏的旧的,随风不入夜,落地入江,任凭践踏。

  他日日看着江,看水,看人,看那些被人丢弃的薄绢。他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人人以为他去投江了。来意娘俩哭得透死,只得绝了念。可是有一天,他们娘俩在山上的道观看见他,他没有死,却以他的方式了结了尘缘。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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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惜春记(17)

  "你说,你的父亲也是修道,吃这个死的?"落第秀才的故事听完,贾珍笑起来。唬地来意儿又跪下:"爷,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贾珍一愣,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床前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阴恻恻地,面容扭曲。可不就是在笑?恶意从五官里一丝丝的冒出来。

  这是我么!贾珍一凛。但他很快镇定了。

  "爷没事,爷是想杀人。杀那些想害爷的人!"贾珍跳下床拾起那药,硕大的丸子,像剜落的眼珠,藏着血淋淋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来意儿。贾珍回身看住了心神不定的来意儿,眼神灼灼:从明起,你就跟着俞禄。我叫他好生带着你,学着理事。毕竟是秀才的儿子,这么着也委实糟蹋了。"

  "今日之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来意儿看着贾珍,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将头在地下磕得青紫:奴才只知道谢主子再造之恩。"

  贾珍不置可否,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天际,启明星已亮。

  来意儿跪着,他突然听见贾珍无限倦怠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贾珍的背影,萧瑟晨风中,贾珍身形消瘦如寒竹,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来意儿不懂,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无所有?

  他看见那只寒竹在风中展开身体,发出寂寞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起来,替我更衣罢。"

  (十六)

  入画去了宁府。这是她卖入荣府五年来,第一次出府。由周瑞家的陪着,替四姑娘送东西给珍大爷。

  坐在小车里,悠悠晃晃。阳光熏冽,透过轻纱射进来,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影。像一个从暗牢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种世俗的亮丽,让入画觉得微微晕眩。

  其实这只是普通而短小的荣宁街。而她,由此到彼,也不过百步之遥。

  入画入内院,在抄手游廊上慢慢走,她初入东府。见这边厅殿楼阁,都峥嵘轩峻,花木也蓊蔚洇润,比荣府有别样风情,少不得细细看。正巧来意儿跟着俞禄出来办事,迎头走过来,看见入画微微一愣。入画看到他,一个英俊小厮对自己注目,少不得心头猛跳,咬住嘴唇,退到廊柱后,又忍不住拿眼看他。

  来意儿走过去,入画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心里轻重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一眼,恰好来意儿也回头,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撞到一起了。

  又是一惊,惊心动魄地惊。

  来意儿突然回身走过来,看着她,没头没脑的问一句:"认得我么?"

  "不……"入画吓得手足无措。这么近的脸,男人的脸。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神,告诉她该怎么反应?

  "我认得你。蕙妹妹。我们定过亲不是?"来意儿看住她,眼神把她扼地死死的。

  定过亲!入画仔细地,仔细地看着他,手心沁出汗!她现在脑子单纯干净的要命,只剩下荣府的太太小姐们。

  往事如前生。好还是不好?

  "表哥。你是容表哥?我……我们……"入画突然认出他是谁。认出了,如孟婆汤失效了,前尘旧事纷蹋而来,平顺的心原一时万马奔腾,烽烟四起。

  "该死的,蕙小姐,你也卖身为奴了吗?你的高枝儿呢,断了,烧了,连根拔了?你也有今日!原来。人生不过如此……"来意儿阴恻恻地笑,转身出去了。

  人声远了,杂声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入画任他嘲讽。呐呐地,呆着。立着。心热了,冷了,患了伤寒似的。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地笑。

  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何必此生此时此处相逢?逼仄得一丝儿不透。天,你必得叫人刀兵相见,短兵相接,血流成河才罢休?

  来意儿恨冲冲的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她,亦有今日么?然而将入画羞辱,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能忘记她,所以五年之后,两眼之内就将她认出。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姑姑姑父的嫌贫爱富。

  老套但有效的理由。他父亲中了秀才,就赶着来定了亲,及至父亲屡试不第,又慌忙将女儿许了别人。惟恐吃了亏。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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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惜春记(18)

  笑贫不笑倡,他懂得这句话,铁了心委身贾珍,也是拜她一家所赐。

  可是,人生原来,不过如此。

  他并不希望她也沦落了,并不希望。如果她还是那个金娇玉贵的蕙妹妹,也许他的挣扎,他的不甘心才真的有意义。可是,连她都沦落了,沦落为奴……或许真的应了古话: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哪有铁打的富贵,不散的席?

  他和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已经冷却的铁,黑浑沉重,被命运定了型。怎么敲打都没有意义。白费心机。

  来意儿落寞地回头看这府邸,盛烈的阳光将偌大的府第笼罩。看上去气势不凡,他却一眼看到隐没在高墙内的白幡,悲戚麻木的人们。他突然有种幻觉,在这个阳光丰盛的下午,由于日晒而引发的幻觉。他仿佛望见宁府和荣府的祖先,蟒袍玉带的两位国公,模糊而苍老的脸。他听见,冥冥中有个陌生的神秘的声音在叹息--唉……

  一阵心悸,彻骨的凉意。他想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整个贾府的葬礼呢?那些出没的忙碌的人,进进出出,悲悲切切,齐齐倒似来为这百年望族吊孝。

  只是珍大奶奶殁了。我乱想些什么?来意儿赶紧挥掉这些不好的预念。就算注定了曲终人散,也请迟些儿吧。来意儿莫名地想。他明白自己是这树上的猢狲,附树的藤。

  荣宁街上,人来人往,宁府门前,车水马龙。有谁会想到,第一时间听到这百年的悲音,赫赫贾府轻轻塌陷,窥测到将来结局的先知,居然是个小厮。

  (十七)

  满地阳光冷了!入画呆立当地。心里,椎心泣血地疼。血一点点流尽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这样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来叫她:"哎哟,我的姑娘奶奶,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爷哪有那么多功夫等着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东西递上去。"

  入画回了魂,由周瑞家的拉着,去见了贾珍。前生已折裂,她从巨大的罅隙里跌落,现世她是奴才。为奴,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那时在家里,她也是听着父亲,母亲这么训斥仆人的。母亲告诉她的世界是剥裂分明的。

  你不要看这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一片天下,共存一个世界中。其实它已经被神秘的手细碎地分裂,一切不是没有发生,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安排好。

  "孩子,你和你表哥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忘记他吧。记住娘的话,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是被诅咒的,幸福不能长久,悲剧终会萌芽。"

  母亲语重心长,由不得她不信。那么忘记记忆中那个苍白模糊的表哥吧,反正也不是困难的事,反正会有更好的在前面等候。

  是谁教予的箴言?必须放弃些,你才可获得新的。

  贾珍没有怪罪她,许是太忙了,千头万绪犹自里不顺,谁有空和个小丫鬟计较这些小事,只接了东西,看了,眉头微挑,问一句:"四小姐手书的?"又道:"你回吧,这些天好生伺侯着。"挥挥手,让她退下。

  她告退了,坐上车回荣府, 又去见了贾母,回话。

  老太太一贯的慈和,笑问:"东西可送去了?珍大爷可有话说?"

  她一一地回了,垂手毕立。

  "难为四丫头有心,为她嫂子费这样的心,就一般的儿女也没这么孝的,舌血刺经……可要怎样疼才是!"

  老太太说着,瞧了一眼立在地下的入画和婆子们,嗔道:"你们这些人,也不看紧着些,怎么就任她做出这等伤身害体的事。她死去的娘晓得,又该怎样伤心。"

  老太太口气不顺,吓得身边人一起站起来,垂手领训。入画她们,早跪了一地,心神不定,等待发落。

  半晌,方是王熙凤察言观色地笑道,边笑边劝解:"老祖宗可是心疼孙女心疼地糊涂了,这一个小姐,一个丫头,丫头如何管得小姐?老祖宗不欢喜,我这就派人拿了竹片子打她们一顿或是扣几个月的晌银,怎么发落,听凭老祖宗做主。"

  "你呀!"老太太闻言倒笑了:"猫样伶俐狗样精,惯会狐假虎威。"老太太指着入画:"这样小的孩子,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你几板子?这些人统共才几个银子?你就扣了去,你忍心?"
发表于 2007-8-3 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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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建烂尾楼的吧!等你把(完)字挂上,我再看!!!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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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惜春记(19)

  凤姐儿咬着嘴唇笑,一双凤眼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了多少精明灵巧。

  "谢老祖宗教诲,连我都感念老祖宗慈悲,何况她们。"凤姐儿笑着蹲了蹲,站起来给老太太揉捏,笑道:"原是这么着,我们小孩儿家,承长辈看顾才许管这家,万般不当之处,还望老祖宗提点。"

  "千个人也巧不过你去。"贾母笑看着凤姐儿:"打量我不知道,你这是为她们求情么?左右着我是个老恶人,你做好人。这情原也该求,四丫头冰雕成的人,我心里当真不知?默经画画时不许打扰,原也是我吩咐下去的。怪不得她们。谁承想四丫头……唉!就是金粉,现磨了,也是又尊贵又易得的,凭是多少,算个什么?偏是这样执拧,想到用舌血来刺经。"

  王夫人点头劝解:"老太太且宽心,这也是四丫头虔诚,与佛有缘,换做别人,就有这个心,也断不能的,四丫头的功德佛看在眼中,她定有后福。"

  贾母点头一叹:"有后福,都有才好……说着闭了眼睛,我乏了,你们散吧。"

  众人慢慢散了。

  灵巧不过凤姐,特意落后几步,附在贾母耳边道:"老祖宗放心,四妹妹那里有我照应,太医两日一看,饭菜已经吩咐下厨房特别做了,都是清淡的。"

  "人精似的,巧得你!你乖。"贾母脸上露出笑来,伸手摸着凤姐的脸,笑叹:"却都似你这样灵巧,贴心才好。我乐得恁事不理,做个只知傻乐的老厌物。可惜不能。你是个人尖,实在难得的。你入府这几年,人都说我宠着你,只我知道你是苦的。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位是好打发的?却难为你,小小年纪,里里外外打理得漂亮,就我在你这么大,也不能敷衍这样周全;人多说你争尖,攀高枝。谁知你是'黄连做棒槌--外面光鲜里面苦',这府现有管事的,可恁事不理。到底谁愿惹这个烦,也惟有你肯担起来,辛苦劳碌不畏人言。"

  凤姐的泪早落了一地,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她这几年的苦楚,原也无处可告,不料老祖宗明镜高悬,倒比亲生的爹娘还了解她。

  素来刚强的凤姐也伏在贾母枕边哭软了身子。

  "凤丫头,难为你了。"贾母抚着她的背,叹道:"争强好胜原是不错的,你婶子那样庄严持重,我还看不上。只是你还年轻,听我一句劝,遇事心气和缓些,天塌不下来,说到底也是爱惜了自己的身子。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凭他是谁,也不能委屈了你。"

  "知道了,老祖宗。"凤姐收泪,给贾母掖紧被子,展颜笑道:"您歇中觉吧。我下去了。"

  凤姐站起来告退了,丫鬟们都散了。贾母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她看着宽广冷寂的堂屋。人散了,就会嗅到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陈年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的岁月,储藏的忧愁,经久地洇氲着老人。

  老人的眼睛慢慢发亮,她似乎在看见了空气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脸,她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老的人,因为年老,有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能力。

  你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代善,你告诉我这样地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府里,我从做媳妇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青春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代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我们的子孙,引它败亡。年轻时荣华富贵,随着你,千样人,万般事,我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贾母,你看见她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将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地叫。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从老人眼前闪过了。

  可是贾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她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十八)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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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惜春记(20)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盘

  三世诸佛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两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惜春割破了舌头,蘸着那些鲜艳无暇的水,淡淡地,写了出来。写的过程中伴随着巨痛。那疼痛让她警醒,当年可卿是在比这更剧烈的痛楚中把她带到这个世间。

  想了很久,她决定将这件礼物送给可卿。愿佛,带你脱离苦海沉沦。

  惜春已经不再流泪。谁人来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迹地对待,左右她舌头伤了,有别人说话,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在房间里玩味地看着那些药粉,那些名贵的粉末从她指间被捻落。吹一口气,面前突然起了大雾一场。

  隔着大雾你看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你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宁可这舌头断掉,可是它依然坚韧;我宁可这舌头烂掉,你们却要它复原。这是我的东西。却从来,从来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无从选择,只是被选择。因此我学会顺从。

  入画进来,替她敷药,安排她就寝。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画说。她的声音清细但沉闷。惜春听了,回过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虑。

  "你心里有事?"

  "没有。"

  "我知道有,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入画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

  她在纸上写了字给入画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灭灭,然后惜春手一抬,将纸就到烛火边烧了。顷刻,纸发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纸灰在惜春的脚边起起落落的飞舞。

  入画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这么一愣之间,惜春已经转身走到床边,返身靠在枕头上,脸朝内躺着。

  入画知道惜春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和她交谈了。她是小姐,岂有腆着脸和丫鬟说话的理?入画也没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肤肤的,只抬眼看着墙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地阴暗沉寂。

  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触及到惜春的寂净深处,只是还无从深入。

  惜春睡了。梦中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远方摇曳的影象一样,那些陈年旧事,始终晃动不定,有的已经开始下坠。

  心里渐渐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绪,想起那段时间日日走过这里去见一个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传话,大嫂子。我想来见你。她总是说,可以的。没有一次回绝。因此她也从没想过她的难。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只是心无挂碍地向往可以飞至温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夸父追逐太阳。

  (十九)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入东府与可卿见面,是秘密的,谨慎安排的后果。曾经她天真的以为东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这个做小姐的,什么时候去,那还不得看我高兴么?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予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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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惜春记(21)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得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一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地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闷在楼下,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他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地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象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黑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五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的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单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狠得得的扼住惜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你曾用丝巾勒过自己吗,到差一口气就窒息的程度?我试过,所以了解惜春当时是如何难受。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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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惜春记(22)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的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十三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记得转世投胎来找我报仇。你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贾珍。别找错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过烛台--好吧,要死的话,都同归于尽好了!她将烛台往贾珍身上掷去!拼命地掷去。

  贾珍本能地一闪,不得已松开惜春。

  惜春看见秦可卿扑到她的身上,哭着,叫着--"惜儿,我是你的娘,娘不会不管你!"

  惜春在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却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过来,厣住了似地,她抱住可卿叫--娘。

  这辈子,唯一一声叫出口的娘。

  她记得可卿的泪,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沾满了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觉到那泪是热的,热的像烛油,将她整个烫穿了,从此以后千疮百孔。

  梦里,很多事都悠悠地过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晋了贵妃,圣眷隆重,回府省亲。轰烈烈大观园盖起来了,姐妹们都住进去了,诗社起了几番,刘姥姥来,老祖宗嘱咐她画园子,这么多事,怎么一忽儿就过了呢?

  休将短梦拟黄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遗忘的,情怨随时光静静衍生,却最终在时光里湮灭。生活原是这样如刺又平顺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睁眼时,又看见荣宁街上遮天的白幡,灵前仍是供用五品职的执事等物,难道还是那一天吗?再定睛看时,已经不是那口樯木棺材,灵牌幡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贾敬,众人高抬的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好象过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叹息:"也许我早就老了。却是今天才愿承认。"

  她回头问身后的入画:"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过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画边给她梳头边闲闲应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样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开始凋零的蔷薇。

  (二十)

  一时梳洗毕,众人皆来拜望,一拨一波地如同藕香榭外不绝的水纹。惜春少不得一一应酬,本来心无波澜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搅浑了,搅得胸腔里发酸,看着流了几滴泪才作罢。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过送出藕香榭,回身就把房门闭了。众人怜她小小年纪父母俱丧,也不跟她十分计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地放心不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寒问暖,嘱咐凤姐儿多照料着些。

  惜春心里厌也说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谢,一套套戏码做足了,来的人方少了些。饶是这样还闹得藕香榭人仰马翻。入画领着几个婆子,一叠声的打帘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无奈何,府里规矩大,等闲身上不干净的婆子丫头,不过是在外面粗使,一概不许到屋里来。正经忙碌的只有入画和几个小丫头。

  起先入画还不知道,照样日日作足功课,眼见人来的不再那么轰烈,心里奇怪。待惜春告诉她原因,暗地里免不了松一口气。但人又自有一股贱意,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站在房里倒有些茫然。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里对弈。入画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拿了鱼食靠在廊下的阑干边看鱼,百无聊赖中用手挲着栏杆。青碧的栏杆将手越发衬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样青白分明。她就这样靠着,看着水,一边想着脉脉心事,这里的水也不壮阔,也不浩淼。只森森的鱼鳞似的白,像一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就是这样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万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画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么?"
 楼主| 发表于 2007-8-3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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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惜春记(23)

  入画猝不及防,唬得一惊一跳,抬头看,一张马脸凑过来,细嘴细腮,一双吊三角眼,笑吟吟只看着自己。定睛看时,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王保善家的--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

  "你作死!这样的话也是这里诨说的么!仔细我回上头去,二奶奶一顿板子喂饱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画用手抚着胸口骂。见是她,先自不喜,既而又惊又怒,入画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别人的气说不得也就忍了,现在连这样烂泥坑里枯叶似的老婆娘都敢来笑话她。入画气得手颤,想生生给她两耳刮子,想想还是忍住了,随手将鱼食撒在池里,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王保善家的也不着恼,丢了个眼色,笑意不减只跟着她,入画心下生疑,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走。这园子里假山花木茂盛,树荫底下石头背后,倒是方便说话。

  那一蔽阳光清冽,照不到这里,假山背后,花草浓密,阴影丛生。石头上冷咝咝,没一滴阳光。入画伸手一探,笑道,这石头凉,大娘仔细冷着身子。说着拿出块手帕子垫在石头上让王保善家的坐了,一边自捡了块干净石头,离王保善家的远远坐下。刚才的一霎间,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鳅,且看她什么话说,再做计较。

  思量定了,入画笑微微道:"王大娘,有话您请说。"

  "姑娘。王保善家的笑得细眉细眼一阵乱摇乱颤:姑娘是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个虚话,是东府里头来意哥儿叫我传话给你。"

  入画听了心下惊动如有物萌芽,脸色却是一沉,冷冷一笑,站起来就往假山后面走,边笑边咬牙说:"大娘请回,这会子别说什么来意儿,来神儿我也不认得。若有什么污言秽语,人约西厢那些话,大娘你收回肚子里藏稳了,你不必说说了我也不听。若想着我是这样轻率的人,他就打错了主意。"

  王保善家的上来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一摸,笑道:"嗳!好嫩的脸皮,你在我跟前三贞九烈算个什么,还装不认得。来意小哥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你,不是半过了明路的。就是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敢接这个差。"

  "大娘放尊重些。"入画忍住气。别的倒没什么,就只入画闻惯了清淡檀香,乍闻到王保善家的身上酸臭味,直冲鼻梁,让她受不了。入画立刻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您这话不名不白的,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将我求下了,我还得伺候姑娘,就是姑娘出了阁,我少不得也跟去伺候,算天算地,也没有跟了他的理。"

  不料听了这话,王保善家的拍手笑道:"我原道姑娘小,不料姑娘却明白!现摆着,可不是就要随嫁陪房,来意儿才急着向爷求你来着,幸好我们这位爷慈悲为怀,也就允了。"

  入画顾不得她身上气味恶心,抓住她问:"这是真的!姑娘清誉毁不得。"

  王保善家的一屁股笑下,把手拢在袖筒里,两只吊梢眼看这她,笑嘻嘻道:"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没影的事,事关这府里没出阁的清贵小姐,我就敢乱说?"入画低头不响,半天才道:"我们小姐还说要剃了头做姑子去……"

  王保善家的大笑起来,一张脸立时千丘万壑,看起来像揉皱的牛皮纸。那张脸看得入画心惊肉跳,却又在笑,声音硬硬地刺进耳来:"听你们小姐发梦,岂有公侯家的小姐去做尼姑的?就是老祖宗许了,先太爷还不许呢!这门亲是先太爷订下的,因是宫里太妃薨了,又是国丧三年,怕小姐知道了野了心,这才瞒得铁桶似的。说起来,四姑娘也薄命,这会子老太爷也殁了,又是三年,嫁过去也老了……"

  "对家是谁?"入画顾不得追究王保善家的不敬之罪,捏紧了帕子问,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紧张地发白。胸腔里一颗心扑腾得厉害,这事错不得,一错,误的是两个人的终身。

  冷汗沁了一手心。半晌,入画才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既是上面指定要瞒住,大娘如何晓得?不是骗我的吧。"

  王保善家的这时却恼了,一拍屁股站起来,愤愤地指着她道:"好你个小浪蹄子,不是来意儿千请万托,我会到这里来?和你说这么的梯己话?却拿老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怀疑起老娘来了?我走了,你爱信不信!"说着作势要走。
 楼主| 发表于 2007-8-4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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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ND,好长呀~~~
 楼主| 发表于 2007-8-4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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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惜春记(24)

  入画顾不得欣喜来意儿为自己用心良苦。察言观色看王保善家的神色不是假装的,忙拖住她,赔笑道:"大娘说哪里话来,我岂有不知大娘能耐本事的?就再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去不是。我年轻一时说错了话,您请担待些。"

  千哄万哄,王保善家的大约想到银钱不少,这才缓了颜色,用手点着入画的额头教训道:"古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你都不懂吗?别的不提,老娘若没点本事就敢贸然进这园子给你传话?一发告诉你也无妨,男方是冯紫英。倒不辱没你们家小姐,跟珍大爷又要好,看来你和来意儿日后是左右逢源了。我还要多承你们照顾呐。"王保善家的笑道。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她心下若无这点算盘,也不会冒险为人进园子传话。

  "承大娘吉言。"入画心不在焉地笑道。一句话被王保善家的拿住,早笑颠颠地去邀功领赏了。

  "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入画靠在树下低头笑骂,心却像竹子开了花,一簇一簇,心火燎原。到底是快乐,看见树叶飘飘洒洒的往下落,伸手接住,也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芭蕉,玉兰,秋海棠,层层叠叠的香,裹住她不放。

  大喜过后,入画觉得浑身都酸软了,软绵绵地倚在石凳子上,用帕子盖住脸,隔着丝绢看天,天空粉粉润润的玫瑰色,铺天盖地的罩着人脸,微微发烫。

  这九曲柔肠,情路蜿蜒。她和他,也有今日么?

  (二一)

  "好好的,你要道书做什么?"藕香榭里,惜春瞧着妙玉问,手在棋盘上分络着棋子,放进棋盒里。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看。"妙玉说。此时阳光移步到窗后,茶也换了几遭。藕香榭的绿窗下,冷香未尽,棋盘纷乱。惜春与妙于的对弈总在下午未时结束,像两朵孤洁的云缠绵擦身而过却必会决绝告别一般。然后各自回归安静处所。

  "我走了,书几时给我?"妙玉起身问道,她待人素来清素,一针见血。很多人不喜欢她的凌厉,但惜春喜欢。

  与妙玉在一起,不必说什么,或是,说什么都能够相悦。这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她们的交谈常常如寒泉一样直接,安静抵达心脏,而后在一瞬间,冰凉清冽的慧思迅速充盈每一个微细血管,是聪明且有慧根的人才能享受的快乐。

  "后日吧。"惜春拿起茶抿一口笑:"我明日去观里取。"

  "茶也就罢了,水不好,后日我打发给你送坛子好水来。"妙玉冷若冰霜地一笑,也不客套,径自走了出去。

  惜春一笑,脸上春暖花开,靠着门看着妙玉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大观园的红花绿柳间,她的一身缁衣,清素难当。却也因清素,一发显得赢弱。

  遥望生怜意,知卿亦可怜。

  突然之间,惜春不笑了。不能笑了。惜春脸上的笑容像沁芳池的水纹一样,一圈一圈失散开去。她心有所感走到廊边低头去看,青碧的水映出她青春姣妙的容颜,平静的眉目。

  眉山目水间浓凝不化的忧郁。

  难道你想如她一样,孑身走完尘世长路?这路上无言无语无喜无嗔,生命像水一样无声流尽。左手年华,右手倒影,眼睁睁自己青春丧尽,白发齐眉?惜春,你想这样?

  她看见水里那个人迟疑的眼神,然后她轻轻的摇头,口齿清晰地说:"我不想。"

  在一个瞬间,惜春惊异于自己的尘心炽热。以前觉得自己是如何愤世嫉俗,想着出尘离俗,现在看起来全然不对。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想怎样?"她从妙玉的背影中望见自己将行的路,一种崭新的惶恐,奇异的不安和燥动渐渐成形。

  惜春闭上眼睛细细冥想,她已经不用打坐也可以进入禅定的状态。慢慢,在那个虚空里,她看见自己与妙玉手中的棋子化作笔,而棋盘化作了水面。她们在水里写字,那些思想边写边消失。

  "你的心苦追寻何事,你存在又有何义?"

  "爱恨嗔喜怒,它们盘踞你的脑海之中,牵引你的思想,但你有无想过,它们是什么形状,有什么颜色,从何来,又由何而去?想明白这些原无来处,亦无去处,达至"无所得"的境界。"
 楼主| 发表于 2007-8-4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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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惜春记(25)

  她和妙玉两人对问。但这样思想的对峙最终必然没有明确的结果。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相互缠绕,渐进,深入。

  妙玉言道:"我渐渐可以看到虚空,但那扇门,惜春,它从我眼前倏然消失了。这是怎样的异象?"

  她看着她的眼,走入明亮而广袤的星际,仿佛置身清冽冰凉的水中,她回答说:"我不知道。不能够理解。我如手拿花环的小孩子,虽然知道手里的花已经凋谢,依然不舍丢弃。我隐约有不满足,因为我的人生还是残损的,我陷在这残损里不能够看破,甘心放下,翩然靠近。妙玉,我还看不见虚空的所在。"

  "那么--就是这里了。"惜春静静地睁开眼睛,笑意如地平线初绽的阳光。

  妙玉的身影已经消失。原本对妙玉的,那鸢尾花般幽深怜意也变换成惜春自己紫罗兰般的的忧郁--还有些事我未听说,还有一些人我未看过。从未获得满足的心,如何能够满足安静?

  离开思想的虚空,她变得更冷静,能够重新缜密的审视自己。

  想起自己的十六年,都是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度过。惜春对自己心生歉意。幸好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眼瞥见入画朝自己走来,惜春的脸上立刻恢复了淡然无谓的情绪,转身走进了藕香榭。

  天色渐渐暗下来,飞渡水上的光明已经逝去,藕香榭里烛光幽暗,惜春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古墓里年久失色的绢画。

  入画看见她渐渐挑亮了烛台。

  惜春的脸在骤然而至的光明里显得鲜美娇艳,如同夜间窥见了一朵白色优昙盛绽开来的刹那芳华。

  "姑娘。"入画轻声说:"老太太那边传饭了。"她眼底还残留了方才刹那的惊艳,被逼住了,呼吸有点不畅。

  "就去。"惜春放下手里的小剪刀,往内室走去。入画在背后看着她,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同,而就像刚才眼前突然一亮一样。她能感受到惜春与以往有些微妙不同。这种感觉就像立春之日那个点刻过来,顷刻之间庭树房栊,堂前灶下,连人的眉眼之间都有了温和春意。

  惜春对帮她整理发髻的入画说:"吃过饭我就去回老祖宗,明天你陪我去一趟玄真观。"

  (二二)

  眼前飞雪渺茫。惜春裹紧了身上的缁衣,从角门的避风处站起来,她已经感到饥饿。在这里是无益的,日暮时分,这条街上行人稀少,或者应该是没有人,除了惜春,也没有住户,不见炊烟。

  换言之,此地,无处化斋。

  暮野四合。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孑身行走,惜春冷漠清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悸动。冷风激烈吹过,她只是再次裹紧了缁衣,往街口走去。

  确信自己是这渺茫世间孑身行走,飘零的一个人。所以连悲伤自怜的心情也全部失却。因为没有时间和心境。

  惜春站在街口,回头看这条街,刚才走过的大宅。眼前所有死寂地如同郊外荒冢,而她是祭扫的唯一的一个人。从街口那座残损的牌坊处,向外看。这城市,依旧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羌管箜篌配着女子的娇音,悠悠唱着:"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候家。"

  现实现世似足海世蜃楼,那种华美脆弱得仿佛不堪一触。惜春吁一口气,让自己冻僵的手暖和一点。贾家覆灭了就覆灭了,家人四散朱门成灰。除了他们自己觉得是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死劫之外,没有人会有切肤的痛和不安。

  新的王朝依旧是衣履鲜亮,歌声悦耳。一派太平盛世夜。新的天子,有新的臣,高楼连苑起,故此旧的高楼总要被摧毁。权臣和王族的存在,还有地位,永远没有他们心里所幻觉的那么伟岸,不可或缺。在历史的年轮里,连整个王朝迭覆有时也只是浅浅一道地刻痕。

  人事更替,于这代代不息的摧毁和重建中隆隆向前。

  惜春正想着前生旧事,却有一匹马四蹄泼风似地冲过来。惜春躲避不及,被带倒在地。寒冷和饥饿,让她一时无力站起,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人和自己一样,来这样荒芜的地方,又做什么?展眼间那匹马已经在她刚刚避风停下来,马上的人围着雪毡,衣着华丽而厚实。纵身跳下马来,动作敏捷,看得出是个年轻有力的男子。
 楼主| 发表于 2007-8-4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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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惜春记(26)

  这个人……天暗,惜春看不清他的脸。此时又听到"得得得"的声音,一辆马车驶过,一个小孩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她倒在地上,就叫起来:"娘亲,娘亲快看,有人摔倒了!"

  传来妇人温软的声音:"良儿,将头缩进来,小心冻着。"一边揭开帘子,望了一望,对车夫说:"停下,咱们去瞧一瞧,别把人摔狠了!"

  车停了,小孩迫不及待的跳下来,将银子丢在惜春脚边,笑嘻嘻地说:"给。我娘说给你买馒头。"

  惜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跳达的孩子。

  "娘亲,她是个哑巴。"孩子对着车上喊。他显然惊喜于自己的发现。

  也许是这样说,才引得车里的妇人揭开帘子发话了:"良儿,快上车来,冻病了又是添事,我们去看你爹在做什么。"

  车夫听说,已经伸手将小主子抱上车。惜春看着她们,孩子进去了,母亲楼住他,用手渥着他的手,暖着他,在车帘将要落下的时候,惜春轻轻地叫那妇人--入画。

  妇人愣住了,她正是入画,过了一会儿,她从车里走出来,扶起惜春,叫道:"姑娘,是你?"

  "嗯。"惜春点头,故人相见,没有必要回避,既然遇见就坦然相见,然亦没有那么多激动和寒暄。仅仅是方才有一霎那,入画扶起他的时候,她有伸手想握住入画的手的念头,但随即放弃。入画带着皮手筒,而她满手泥水,红肿溃烂。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说什么呢?其实,只是这么大的差距而已。

  惜春什么都明白了,那不远处正在摆祭品的人已经一目了然,是来意儿。

  "谢谢你们仍有心。"惜春再一次回头看看那条死寂的长街,心如止水。她转过身来双手合什,脸上笑意淡漠。

  "我该走了,银子我收下。"惜春说:"多谢施主!"

  入画被她的话又惊了惊,看着她,欲言又止。

  出家人,四大皆空,肚子不可空。多年漂泊,她已经不再倔强和挑剔,渐渐学会接受善意和施舍。出家人也是要学习和适应这人间的。

  "姑娘……"入画在背后张口叫出来,这一生,她欠了惜春,却无法忏悔。看见惜春回头,入画鼓足勇气说:"随我回家住,一晚上而已,你的衣服尽湿了。"

  "不碍的。"惜春并没有搅扰故人的意思。看见入画就好象看见自己的前生,但是,现在那些事已经遥远破旧不堪了。

  并且已经不重要。勿需留恋。

  "小姐,请你留步。"来意儿显然也认出了她,急急走过来叫道。

  "什么事?"惜春问。然后她沉默地看着他们。她的缄默自有一种力量,她的高傲没丢,虽然她现在落魄得很。

  面对她,来意儿的歉意比入画更深,毫无疑问,他和入画的婚事顺利被应,是帮贾珍杀了贾敬的缘故。虽然不是他亲自拿刀,至少是他将那种药丸的方子教给玄真观的道士。

  杀人不见血,也是杀人。惜春一直不知情,反而帮了他们大忙,她借故将入画驱逐,成全他们。

  除了歉意渴望报答,还有一事,他一直深埋心底,再遇惜春。他决定把握机会同她说清。

  "小姐,请务必到寒舍来,我和入画有东西要交给你。"他和入画跪下来,郑重地说:"求你一定去。"

  车夫吓一跳,没想到他高贵富有的东家会向一个瘦弱肮脏的尼姑下跪,而那个尼姑居然表现的很淡漠,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

  "我去,你们起来。"惜春说着,用力独立攀上马车。她已经不是那个上下车需要人保护的娇弱腼腆的小姐。

  过去的惜春已然死去,死去很久。

  她比谁都知道。是她,亲手将自己挫骨扬灰,决意尸骨无存。

  (二三)

  在车上,入画拿皮毛毡子给她裹身,惜春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良儿也不多话了,缩在母亲的怀里,睁大眼睛看着刚才还是倒在路边的浑身肮脏的叫花子。他显然还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他们家漂亮的马车上。

  一别十年,即使不是无话可说。一时之间也无从谈起,惜春和入画皆静默。
 楼主| 发表于 2007-8-4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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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惜春记(27)

  入画将脸转向窗外,她心里有种错觉,这种静默的气氛带她飞奔回十年前的藕香榭。她想起自己做丫鬟服侍惜春时,房间里整日弥漫的就是这种静默的味道。

  她赤脚站在那里。她给惜春跪下。这一切也是她所规避的回忆。不想再提。

  惜春不说话,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毯子里透出来让她舒服,旧日重温总是难得的,虽然难免悲凉。

  "这个毯子是他的?"在裹紧毯子的时候,惜春看见了毯子上绣的字。

  "谁的?"入画一惊,回过头来问。

  "冯紫英。"惜春的眼睛在某个瞬间清亮如星。她道出这个名字时,心水亦是一颤,如烟往事中,瞬息间人影晃动。

  "哦,是么。"入画红了脸,声音低了些。这样的东西她太多了,怎会记得一块马车上拿来垫屁股的旧毡子。

  "怎么……会在这里呢?"惜春像在问,又似在自语。她不能忘记这是冯紫英的东西,是冯紫英一时兴起赏给入画的。

  她犹记得入画当时激动兴奋的样子,历历在目。

  曾经那样珍惜的东西,如今弃如鄙履。她看着入画,不做声,入画低了头。

  良儿看看母亲,眼光在两个大人之间穿梭,虽然不清楚,他也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和尴尬。为什么要在这个叫花子面前害怕。良儿保护母亲的意识让他决意击退眼前这个嚣张的叫花子。

  "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们家现要一车也是有的,你不知道我爹……"良儿没有说完。他的话被入画急忙忙的喝断。

  "良儿,不得无礼。"入画拘谨地对惜春笑。

  惜春也笑了。她已经明白所有的意思,是呵,他们的境遇足够优渥。以前那些认为珍贵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选择丢弃,或是不再珍惜。这都是自然的事,无须受到指责。而且将过去的东西丢弃,告别过往,以新的身份和心情开始新的生活,亦并不是坏事。

  对于不好的过去和伤痛。每个人都有遗忘和粉饰的权力。她亦明白,自己用力记取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用力,这样自私。

  "入画。你无须介意。不是怪你,我只是想起十年前的一些事,那场大雪。"惜春口气淡若飞雪。然而飞雪渺茫繁盛,可以很快叫人浑身湿尽。

  是呵,不经意间入画的眼中亦显出沧桑山水。蓦然间,才显出,她也不再是十年前的小丫头,她也是历经十年风雨的成熟妇人。

  两个人的眼里大雪弥漫。然而用力去分辨,依旧可以看清楚。

  那些人亦渐渐现出清晰轮廓。

  依然是,这条街。荣宁街。

  她们从角门出来。惜春求了贾母,去玄真观,不料轻易就允了。原因是贾珍已经在那里,因贾敬的暴死,观里的道士全被锁起来,没有外人,因此不怕惊了驾。

  惜春带着入画出府,刚过了宁府,在荣宁街口,和冯紫英相遇。

  惜春在车里,不能露面,因此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到下人唤他冯将军。她突然想起来,在秦可卿的丧礼上,众家来吊孝时,吊幡上隐约有这么一个王孙公子的名号。他是替他父亲来的。

  她听见他问明情况,即道:"既如此。让小姐先过。"说着,让他的随从将车马避过一边。

  有礼,有节。惜春对他好感加增。她在纱窗后点头见礼,车将过了,她突然要入画代问了一句:

  "将军可是来找我哥哥的?"

  "正是呢。耽误不得。"冯紫英答道,他声音沉稳而柔软,听得人十分舒服。空气里,好象飘来茉莉的清香。

  "既如此……她沉吟了一会,又让入画传话:将军随我去玄真观吧。哥哥在那里。"

  "如此甚好。"冯紫英欣然应道。

  隔着纱窗惜春看见一个英武的身姿抱拳作礼,心里竟莫名滋生喜悦。她亦轻轻点头。

  车错开去。她有不安,怕他改变主意,忙忙回头看。冯紫英带着人慢慢跟上来。

  惜春松口气,自己却不觉得。但她有直觉。这个男人和她以前所接触的任何一个不同。

  风中有花开的声音,感觉非常清新。
 楼主| 发表于 2007-8-4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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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惜春记(28)

  (二四)

  雪天路滑。车在半路坏了,突然的颠簸和倾斜让惜春和入画吓了一跳。既而就听林之孝家的抱怨责骂:"你们是怎么修车子的,看我回去告诉二奶奶……"接着哎哟连声,看来摔得不轻。

  惜春用手撑住车廊,稳住重心,然后对入画说:"把你的毡子脱下来,你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入画脱了毡子,她不知道惜春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小心的挪动身体,向车门移动。这车倾斜的太厉害,好象倒在悬崖边那样。一个重心不稳就会造成车整个倒向一边。

  "林大娘,你扶我一下。"入画叫道。没有人伸手来,入画伸出头去,看见林之孝家的坐在路边,摔得站不起来的样子。自然不能让小厮扶,入画大着胆子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彻底歪了。

  "姑娘……"入画吓得腿软,啪地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腿上钻心的疼,挣扎起来问。

  "……姑娘,可伤着了?"

  这就是奴才的命。命比他人贱三分。

  "我不碍地。"隔了一会儿。听到车里有动静,惜春的声音传出来。

  入画按下狂跳的心,方觉得腿疼,哎哟一声又坐倒在地。

  此时,紧跟其后的冯紫英赶上来,眼看车是不能用了,忙命随从去想办法,看到这一地狼狈,伤的伤,残的残,亦顾不得礼数,隔着车子问惜春:"姑娘……你还好么?"

  "嗯……"

  "我扶你出来,你将这个覆在手上就无碍了。还有这个,可以让姑娘蒙住脸。"冯紫英说着,从身上取出两方绢帕。

  惜春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有力的手,递过两方绢帕,纯净的白,像冬日从天空缓缓飘飞的初雪的颜色。

  他如此仔细,惜春不自觉望着那双手出神,露出自己都未觉察的柔美笑容。

  冯紫英等了一会,猜想可能车里的女孩矜持未去,还在犹疑。正觉好笑,只听惜春说:"好了。"

  冯紫英揭帘而入。

  看见一双眼睛。

  看见像盲了一样的黑色。

  惜春正看着他。

  两两相望。

  像,在盲了一样的黑色弥漫的黑夜里,邂逅,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

  一瞬惊动。终生失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麻烦将军拉我出去。"惜春再次扬起那只覆着绢帕的手,直视着冯紫英,语调和那白色的绢帕一样苍白冰凉。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失态,脸红地几乎不易觉察,一闪而过。

  而惜春,低了头,再不看他。

  只有,现在的惜春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怕自己的眼,不再平静如湖泊,她怕自己的心,不再安定如枯井。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深深陷入爱情。

  惜春在冯紫英的帮助下,从车里爬出来,这样狼狈。她却表现的坦然。越是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越能显出人的定力,惜春若还拥有一种力量在,那即是镇定。多年学习的与缄默相对的本领,让她比寻常女子冷静太多。

  在低头的时候,她抑制了自己的异常。再抬头时,已经回复平日那个淡漠的惜春。

  她不是比冯紫英冷静,她只是比他会隐藏一些。

  "小姐,你……"入画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从车里出来,难掩惊讶。

  "我用你的毡子包住头,已经知道你跳下去车必会倒,身体也做了保护。所以只是有点痛而已,没有受伤。"

  "你怎么样?"惜春问,她走过去扶起入画。她脸上的绢帕,仓促间本来就系的不紧,现在一低头用力,绢帕就飘落下来。

  绢帕落在雪水里。脏了。惜春拾起来,转过头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怔怔地递过刚才给惜春覆手的绢帕。

  "不是这个。"惜春摇头。雪在说话间已经大了,雪花很快沾染了惜春一身。

  像站在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边聆听湖水的呼吸,冯紫英听见惜春对他说:"我们一起来扶她。我的丫鬟,腿受伤了。"

  冯紫英心里好象晃动了一下,她原来不是为了遮脸,不是害羞。这个有意思的女孩。他笑起来,走过去和惜春一起把入画扶到倒掉的车边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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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惜春记(29)

  接着,他向自己的随从招手,命他们取来一件皮毡,亲手递给惜春。

  "昨儿新置的,不脏。姑娘先用着好了。"他依旧是谦谦有礼。

  "承将军美意,我不冷。"惜春这样说,看一眼冻的瑟瑟发抖的入画,又伸手接过把毯子给她围上,转身对冯紫英说:"待我还家,自会派人再还将军一件。"

  "值什么,我赏她就是。"冯紫英答道。

  那件雪狐价值不菲,入画喜得打颤,忙忙要给冯紫英下跪谢赏。

  "不必了。"冯紫英手一抬,笑道。一面用眼看着惜春,他只关注她的举止。

  "也好。"惜春点头。在她眼里,这些东西再贵重也只是器物,没有实质的价值。若她觉得无用的东西,值千值万也激不起她一个眼风。她的无所谓落在冯紫英眼里,也觉得正常,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度,因此益发欣赏起她的澹然来。

  冯家的人办事妥当,不一会儿已经找来一辆不错的马车。

  惜春她们上了车,继续往玄真观赶去。车厢里的一切再次与外界隔绝,如极昼与极夜之间的深深隔绝。方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像顽皮的孩子在冬日丢雪球惊飞了寥落的枝桠上的一只寒鸦。

  冯紫英命自己的一个随从和贾家的小厮一起回去找人帮忙。

  那双眼睛,那张脸,冯紫英看着车帘落下,心里是一种看见灼烈滚烫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后的落寞。心脏在瞬间沉寂下去,世界陷入一种庞大的暗淡中,无声撼动。

  雪一直下,在空中纷纷扬扬飘飞如蝶,很快遮断来时路,遮住当时,一点渺茫如雪的心情。

  (二五)

  这次换做冯紫英派人先行,他自己带着几个人骑马跟在车后。幸好车未再出状况。远远已看见玄真观。冯府的家人先打马上前,通知站在观前的贾府小厮。

  有人进去通报。等到惜春的车来到跟前。早有人垂手毕立了。林之孝家的跌伤了,早歪在一边,入画只得自己揭开帘子,一看,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意儿。脸忍不住就红了。

  还是来意儿稳当,半点行迹不露,躬身对惜春道:"里面已经打点妥当,还请姑娘放心。"

  惜春点点头,对入画说:"你的腿如果伤得厉害,就不用下车了,在车上陪林大娘好了。"

  入画犹疑了一下:"我还是可以服侍姑娘的……"

  惜春看她一眼,点头,不再说什么。

  入画下了车,毕竟腿还生疼,站不稳。来意儿看她要跌倒,也顾不得人多眼杂,伸手就扶她一把,两人眼神一触,电光火舌,赶紧错开。

  惜春不动声色的看着,对入画和来意儿的逾礼之举视若无睹。待入画站稳,整衣下了车。

  踏上道观覆满雪的台阶,惜春回头一望。冯紫英正在马上看着自己。

  心悸无声,无声仿有声。

  惜春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道观。

  雪还在飞飞扬扬的下。被层层飞雪覆盖,没有人气,没有烟霞蒸腾。道观像突然缩小了许多倍,亦洁净。或许李耳在成仙前曾住过的,他走了,这里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模型,一个虚妄的,天真的世界,留给后人想象。

  来意儿在前引路,带着惜春去见贾珍。

  贾珍在一处偏殿休憩,喝着老君眉。听人报说四小姐来了,喝茶的杯子亦未放下,只淡淡问:"怎么来的?几个人?"

  小厮答:"只四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并林大娘。"

  虽然厚重大门关闭,但不断仍有细小如柳絮的雪飞进来,沾湿了门前一线地。

  "叫来意引她来见我。"贾珍道。

  小厮领命去了。

  贾珍看着关闭的大门,笑了笑。一丝灰从房梁上飘落,落进杯子里,贾珍皱眉,将那杯水倾在地上,切齿道:"贱人。"

  "哥哥,如此恨我吗?"他听见有人问。

  贾珍一惊,眼前并没有惜春的身影,那只是他脑海中的幻音。

  再看时,门已经被推开。惜春披着一身雪光,出现在他眼里。

  视网膜被突然间撕裂,强烈的大束光线猛烈侵袭,映射出灼烈滚烫的光。产生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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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惜春记(30)

  他看见秦可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戴着雪帽走过来,脸上笑意微微。

  贾珍看得呆了,颤声道:"可卿,你来了,你又笑了……你不恨我了?"

  那种微笑,很多年前,就从两个人的灵魂里同时消失了。

  "可卿"转身关上大门,室内骤然暗下来。

  "哥哥,是我。"

  惜春走到贾珍面前,仰着脸看他,离的太近,因此看见他眼底泪光盈盈。

  有点惊动。

  "惜春!"贾珍惊退了两步,他看暗光中逼近自己的女人的脸。

  "不对,你是可卿。"他选择执迷,搂住她要吻。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搂住她,激烈野蛮地想亲吻她。

  "如果你疯了,我还没有疯。"惜春再不是当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经积聚了多年的冷漠和坚硬足以和他对抗。她之所以刚才没有躲闪,任他抱住,是因为,她亦有疑问,她想知道,可卿爱的男人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冷而空荡,令人厌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灵魂,他只是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空壳。

  她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

  贾珍瞪住她。

  "如果,你敢吻我,那就吻吧!"惜春将脸逼近他,她的脸像北极,无边无际的冷,却冷地不带一丝涩然。

  贾珍不敢!真的不敢。他不能吻他妻子的女儿,这样背叛。

  "看你会不会在我身上找到可卿的影子。"惜春嗤笑:"贾珍,你不要妄想了!被你丢弃的感觉永远不会回来,如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

  "……"贾珍颓然失色,靠在小几上。

  惜春看着他,悲伤惊惧的男人,心里一阵凄伤。她平静下来,看住他说:"你不是恨我么?我也恨你。很久以前,在这世上,我们就是孤单一人了!孤单的活着太寂寞,彼此恨着才快乐。有恨陪伴很愉快,有你陪伴很愉快。"

  惜春落泪了!贾珍呵,我们如此憎恨,却如此亲密。"也许今生,上天在我们的命运编织了两个纠缠的结。我们注定至死方休。"

  "也许……"贾珍看着她,喃喃道:"我们解不开,这么多年,我解不开。我只想你死。要你生不如死!"他阴森森冷笑。

  惜春漠然。他的敌意她早就领略,不会再有惊惧,不会疼痛,不会流血。

  "我是来拿父亲的书,与你无关,你去应酬你的朋友冯紫英,他在外面等你。"

  惜春说完转身,准备打开门出去。

  "你见过冯紫英?"贾珍叫住她。

  "如何?见不得,这便触犯天条了?惜春站住了,却不屑回头,冷笑道:父兄做出那样的事,做妹妹的自然获益菲浅,哥哥放心,妹妹必不如哥哥。可和男人说几句话的胆子还是有的。"

  贾珍气绝。

  (二六)

  门被拉开了。惜春走了出去,径自去贾敬的道房取书。

  道房整齐洁净。贾敬的书,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桌和架子上。

  惜春呆立了一会儿,走到贾敬的道床上躺下,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前看书说睹物思人,总是怀疑,不料是真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胸腔里,那颗酸涩的心,唯一清晰的感觉。尽管他给她的温情亦是苍白寡淡,回之无味。

  但毕竟有过。他叫她惜儿呵,除了他,只有可卿这样叫她。

  一本本的书翻过,拿到妙玉要的书。要离去的时候,惜春想,要为父亲整理一次房间,在他生前,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整理的时候,从书里,飘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惜春吾儿亲启。但那里面是空的。

  惜春拿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这里面的信被谁取走了,心里,失落而惆怅。隐隐觉得有个秘密离自己远去。

  希望不是被他拿走了,惜春捏住信封想。希望不会,因为贾珍是不会来碰贾敬的书的,他憎他憎到死,没那个闲心。

  但那个秘密,父亲要说的话,看来是和自己失散了。

  惜春叹了口气,朝外走去。如果已经失去的东西,她不会为之太伤神眷恋。人的去留亦不由人,何况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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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惜春记(31)

  入画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外面侯着,惜春皱眉,独自向前走去。

  像周围气场发生了异变,空气在发酵。某种感觉引惜春转过脸去。

  她看见冯紫英在对面的游廊,也是慢慢走,目光也是向这边游动。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停,他也停。

  变相地调戏。

  既然发现,她就不能再看。这是身为女子的悲哀,连喜欢一个男人,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看,作贼似的,常常看戏,戏中的小姐将脸用团扇,绢帕遮住,从后面小心翼翼的窥,目标太散,窥的时间太短,看得了脸看不到脚,看的得了人,看不到心,一个看错,真是可怜!

  看男人,必定要凑近了,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心肝脾肺肾,扒开了看,看得仔细,验明正身,方能收货。

  自然,似这般精细,估计世上已灭了人烟。

  院中无人,冯紫英走到她面前来。

  这男人,好大胆!惜春心一跳,心里亦喜亦忧。

  隔的太远,她不想,离的太近,她不愿。

  这远远近近,如何自处?

  她站住了,抬头看着他。

  "将军……"

  "你可以叫我紫英。"

  她低下头去,天下男人皆是这样表示亲近。他待她不算稀奇。

  "你笑什么。"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我在笑吗?"惜春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可不是在笑么?她赶紧收敛心神,忍不住念佛。

  冯紫英看她慌乱的样子,更加可乐,微笑看她,打趣道:"姑娘的阿弥陀佛可管的宽。"

  "放肆。"惜春轻斥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接着侧身要躲过他。

  冯紫英大方让开,并不纠缠。

  惜春一愣,轻轻失落。抬起眼看他。

  一张微笑的脸,眼睛湛亮,睫羽浓密修长,像蝴蝶的翅膀扇动。一点飞雪落在上面,瞬间就化了,晶莹细小的水珠,在惜春眼里跳跃扇动。他毋庸置疑地英俊。

  "我会等着再见你,等你还我东西。"在惜春逃离的时候,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呼气如兰,耳朵,心动。

  惜春跑了出去。

  心旌摇曳,暗自握紧那块绢帕,惜春在院子门口回过头去,看见天边谁泼出了的颜料,浓烈艳丽的金色阳光,水一样涨满了整片天空,再一次泛滥成灾。

  冯紫英仍在那里笑着看她。笑容是雪后初霁,天空的壮丽无澜和他璀璨的笑容完美地融为一体。

  惜春,她被这一刻的温柔幻觉迷惑。那一瞬呵,曾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用以后的余生想起来,都是那么满足。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再冷漠的人,一生生活在暗夜里的人,他们暗如渊嵛的一生,总会有一次,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

  走过院子,听见树从里有人低语:"这些东西我不能帮你藏着,被人搜出来我就是个死。"

  是入画的声音,惜春就站住了。

  她不想听她的隐私,所以又走远一点,在数步之外等她。

  入画和来意儿走出来,看见不远处的惜春,惊得双双跪倒,叩头不止。

  "原来腿是这样好的。"惜春淡淡道,看不出是调侃还是怒,看了来意儿一眼,眉峰微皱斥道:"你还不回内院去。"

  来意儿回过神来,一溜烟地跑了。

  惜春看着泪眼汪汪的入画,叹道:"你先起来,随我回家。"

  (二七)

  出了这样的事,回到府里,林之孝家的虽然犹豫,到底还是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禀了凤姐,凤姐儿也不敢大意隐瞒,一层一层,直至惊动了贾母。

  晚间,贾母震怒。眼见大祸临头,重责难免,随行的人,人人自危。

  不料,惜春几句话就消弭了这场将至的狂风暴雨,出乎众人意料。

  云蹋上,贾母气得银发颤动,指着廊下跪的那些人,一叠声只叫人都拉出去打死,又指着入画,颤声道:"将她也拉出去配小子!"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气,满堂皆缄默,连平素机警善言的凤姐儿和探春都不敢打圆场。

  谁敢在暴风眼里救人?一是不要命了?二是,为几个奴才值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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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惜春记(32)

  人人心如秤,不是冷漠,只是拎拎看旁人几斤几两几钱?再下本钱,人都不喜欢蚀本。

  正在僵持。外面丫鬟报,四姑娘来了。众人皆惊讶,因为回来后,她就在房里休息,晚饭也告罪了,没来领。此时来,所为何来?

  惜春看也不看廊下跪的人,只走进来,给贾母及众人见礼。她尚未开口,贾母先和颜悦色了几分,对她招手,让她到身边去,摩着她的手问可是摔狠了?

  "回老祖宗,无碍的,亏得林大娘和入画的保护。"惜春淡淡笑着,一语带过两人的过失。不落痕迹。果然贾母闻言,面色已见缓和。

  凤姐儿和探春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惜春。探春心思慢转,心中暗凛,看不出来这丫头小虽小,平日不言不语的,原来竟是藏拙。别的不提,单四丫头这份沉定我就不及。凤姐儿在心里暗笑不语,只把一双眼,将惜春从头看到尾看牢,暗道:"嗳!我竟是个瞎子!看不出,她竟也是个伶俐人,这府里当真卧虎藏龙,半丝儿大意不得。"当下两人各有领悟,也不多言,只看惜春,看她如何唱完这出戏。

  惜春坐在老太太身边,接过琥珀手边手炉,看看那火星不炸,才捧了给贾母,又将方才滑下的毯子轻轻拢上来……做的行云流水,滴水不漏,这才款款,跪下道:"老祖宗饶了他们罢。"

  贾母受她妥帖,怒气已消大半,含笑道:"你还为他们求情!四丫头,祖母这可是为你出气才这么着。这些狗才,吃穿用度并不曾亏着他们,偶然要用到就这样懈怠还了得,今日是摔了你,明日再摔了林丫头并宝玉,怎么了得?再明日干脆连我这把老骨头一并摔了。"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惯的,捕风捉影的高手。见老太太颜色稍霁,岂肯被惜春一人风光独占?纷纷赶上来凑趣,道:"老祖宗福寿双全,是九天上的鹤,南山上的松,岂是想摔就摔得的?"

  好话谁不爱听,贾母笑看众人,不复怒气,道:"你们只道我多疼宝玉并林丫头。却不知我是都疼的。只你们看不出来罢了。"一句说完。见惜春仍跪着,伸手欲拉她,叫道:"四丫头快起来,怎么老是跪着?"

  这时众人已看出来贾母对惜春厚爱,并不是平日看到的那一点,哪容得贾母亲自伸手拉,早有人赶上来架起惜春。

  惜春仍是笑容清谈,站起来,柔声道:"父亲大去不远,老祖宗只当惜春自私,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吧。"

  说起贾敬,贾母一阵心酸。又一个和她距离近的人远她而去了。她是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人道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谁相信金雕玉砌遮不住满目秋凉?堂前黄叶飘零,那是年老的心片片枯萎落下。

  白玉为堂金做马么?你看堂前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是紫禁城宫阙巍峨又何如?等到白雪覆盖完整,它也不过是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

  年老带来的禁忌及不便,使她无处可去。她镇日只是躺在这里,看光线和云朵的流转,看太阳每次升起和落下,没有人了解每天的这个时刻她心里缓缓涌动着怎样的悲壮及悲凉,每一天都是用壮烈且惋惜的心情与时光作别,一天比一天依依。那种不舍,是比南风对湖水更暖柔软,比蝴蝶对花更浓的眷恋。

  她不是比别人聪明且睿智。不是。她只是在这世间的时日比别人漫长,世事打磨得人心透亮。她是眼明心亮,看的比别人远,那是因为她的未来比别人短浅。

  人生沿途无限风光,你看过了,路也快走到头了,别人刚刚起行,因此还拥有长行。上天固然是无情的,但亦是公平的。

  她的子孙们,只在意能从她这口枯井里淘出多少财宝,她身后的那些大箱子里,藏住了多少金银?谁在意,她每天躺在这里快不快乐?当真!她若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高乐呢!不相信。看看贾珍就知道了!

  想到他们,贾母闭目一阵灰心。虽然贾母的愤恨只是一瞬间,但这种偶尔渗透的失望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决定。何苦为他们做恶人?这些虚情假意的孝子贤孙。像四丫头说的,为自己积福不好么?这辈子是人上人。谁知道自己下辈子六道轮回,落进哪一道?
发表于 2007-8-4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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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呢?等着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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